拂去历史尘埃,青铜礼器的斑驳纹路中跃动着长江文明的精魄:曾侯乙编钟以青铜为骨,铸就礼乐相生的天地秩序;楚庄王问鼎之姿,燎原荆楚大地的文明觉醒;屈子涉江行吟,香草美人的瑰丽想象浸润楚辞的浪漫血脉,在青铜与诗乐的激荡中,长江文明淬炼出了华夏文明最瑰丽的南国华章。
编钟尊盘——中国青铜时代的巅峰之作
当目光触及的那一刹那,世间所有华丽的辞藻都凝固在惊叹里。2400年前的战国工匠用失蜡法将华夏的青铜铸造推向了神话之境——数以百计的透空附饰在虚实间流转,蟠虺纹如星河倾泻,云雷纹似天地初开,每一道曲线都在诉说青铜时代的终极浪漫。眼前这件藏于湖北省博物馆的器物,便是被后人称为历史上最复杂的青铜器——曾侯乙尊盘。
在人们的印象中,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然而一个个惊人的考古发现证明,以楚文化为代表的长江文明与北方的黄河文明双峰并峙,甚至在许多方面一度领先于北方中原文化。1978年湖北随州擂鼓墩曾侯乙墓的轰然现世,更是让人们见识了长江文明璀璨夺目的历史华章——多达1.5万余件精美的青铜礼器、漆木器、金玉器铺陈出震撼人心的文明图景,成套青铜重器与礼乐文明的完整呈现,印证了战国时期长江流域登峰造极的青铜冶铸技术。
其中,曾侯乙尊盘更是被称为商周青铜器的巅峰之作,它由尊和盘两部分构成,集浑铸、分铸焊接和失蜡法等多种工艺为一体,造型复杂精美,华丽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透空装饰层层堆叠,表层却又彼此独立且互不连接,只靠铜梗支撑。今天人们试图用3D扫描建模,却始终无法还原。那些极致的美或许注定要成为绝唱,而透过盘底那道反复擦写的铭文,表明了三代曾侯都对它爱不释手,不惜在先君之物篆刻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在展厅众多的文物中,气势恢宏、精妙绝伦的曾侯乙编钟,则以它改变世界音乐史的地位,成为曾侯墓中最亮眼的出品。它的发现,为人们再现了2400多年前青铜时代的音乐世界。这是我国迄今发现数量最多、保存最好、音律最全、气势最恢弘的一套编钟,共65件,分3层8组,由钮钟(最上层19个)、镈钟(最下层右起第5个钟)、甬钟(其余45个)3种制式的套钟组成,悬挂在长7.48米、高2.65米呈曲尺形排放的彩漆钟架上,6个佩剑武士形铜柱和8根圆柱承托,总重量超过5吨,代表了中国先秦礼乐文明与青铜器铸造技术的最高成就。
甬钟正面、钲部有“曾侯乙乍持用终”错金铭文,表明编钟属于战国时期曾国国君乙。在所有钟中,最下层居中放置的镈钟格外引人注目,根据镈钟上的31字铭文可知,这件镈是战国时楚惠王为曾侯乙所作,被称为“楚王熊章镈钟”。
这套重逾五吨的礼乐重器,虽然有大有小,样式不同,但钟的最底部都有一道月牙状弧线,这种看起来像两块瓦片粘贴的姿态被称作“合瓦形”钟体,是中国古代青铜钟的独创形制。“合瓦式”形状造就了独特的“一钟双音”,因此整套编钟共有128个音,音域与钢琴相似。而曾侯乙编钟最为珍贵之处在于其为世界同时期唯一保存的铭文与乐音对照的有声文献,每口钟的位置、敲击的部位以及相应的音乐名称都通过3755个字的铭文得以揭示,犹如一本“使用说明书”,让今人能够精准理解如何演奏。
望着这套礼乐重器,仿佛能够想象2400多年前它曾震颤于曾侯乙庙堂的场景:三位乐师执丁形木槌点染中层甬钟的主旋律,两名力士抡动撞钟木,激荡下层巨钟的和鸣。琴瑟笙箫应和其间,建鼓节拍如心跳贯耳,125件乐器合奏出先秦时代的燕乐。
曾侯乙墓出土的大量精美文物,不仅生动再现了长江中游青铜文化的巅峰成就,更重要的是,它让世人了解到史书失于记载的,曾国国君乙的生平,并由此揭开了这个长期湮没于史籍的古国面纱。考古证明曾国与文献中的“随国”为一国两名,这些精美而丰富的文物,也印证了《左传》“汉东之国随为大”的文献记载。曾国开国始祖南宫适乃周室同源的姬姓宗亲,因协助武王伐商有功,受封于江汉要冲,建立曾国以屏藩周室,并由此开启了存续700余年的诸侯基业。
越王勾践剑——霸业见证
寒光流转的剑身沉睡千年,犹带凛冽清辉,菱形暗纹如冰晶凝结的脉络在幽蓝冷光中若隐若现,八枚蓝宝石镶嵌的剑格似星辰坠入九霄,刃口一道淬火凝练的弧线,仿佛能割裂时光。眼前这把寒光摄魄宝剑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越王勾践剑,1965年出土于湖北省江陵望山一号楚墓,虽然历经2500余载春秋,却未见锈蚀,依旧保持着可断流光的锐利锋芒。该剑通身以金色打底,剑身布满黑色菱形花纹,剑身正面靠近剑格的地方有8个金色鸟篆铭文“越王鸠浅自作用剑”,尽显王者风范。
在湖北省博物馆众多文物中,越王勾践剑似乎承载着更为厚重的历史记忆,它不仅是勾践灭吴传奇历史的巅峰见证,也目睹了楚国逐鹿中原、成就霸业的传奇——专家猜测,它或许是勾践把女儿嫁给楚昭王为姬的陪嫁,或是勾践联楚抗吴的礼物,又或许是楚国出兵越国时缴获的战利品。
楚国争霸的第一步是从讨伐近邻随国开始的。先秦时期,铜是重要的战略资源。而曾侯乙墓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大量精美的青铜器,源于其境内丰富的铜矿资源——铜绿山,它位于今天湖北大冶附近。据专家推算,古代这里累计产铜大约在12万吨,这在先秦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能够决定一个大国命运。周王朝十分清楚这座矿山的战略地位,因此在汉水流域分封了一系列王室成员,他们被称为“汉阳诸姬”,任务就是保护“金道锡行”,为周王室守护铜锡原料运输的通道,而随国正是“汉阳诸姬”里面的第一大国。
但楚国前两次伐随都铩羽而归,因为在铜锡储量、铸造技术方面都不如随国,这也让楚武王意识到武器技术对于国力发展的重要性,更加坚定了伐随的决心。
公元前690年,在军事装备和作战方式有了重大改进之后,楚国开始第三次伐随。这一次,楚国终于征服了随国,将当时天下最重要的一座铜矿山纳入了势力范围,这不仅意味着楚国的大国梦获得了强有力的物质支柱,也意味着楚国可以学习到当时天下最先进的青铜冶炼技术。
经过几百年的力量积蓄,此时的楚国已不满足只做一个南方霸主,他们“欲以观中国之政”。公元前606年春,楚庄王借口讨伐陆浑之戎(今河南嵩县东北),陈兵周郊。遥望着这座已经耸立了几百年的古都,年轻的楚庄王回想起楚国400多年的风风雨雨,他命令楚军在洛水南岸举行一次盛大的阅兵仪式。
面对楚王的炫耀武力,周定王派出大夫王孙满前去犒军。此时的楚庄王已毫不掩饰自己王霸中原的野心,他问王孙满:“鼎之大小轻重焉?”言下之意是周朝现在还有多少实力能维持天下共主的地位。面对楚庄王的咄咄逼人,王孙满不卑不亢地答道:“在德不在鼎。”
王孙满的回答给了楚庄王很大的震撼,他终于明白:楚国与中原国家的差距,不在于国库中堆积金银的高度,也不在于战士宝剑的利度,而在于文化的厚度。自此,楚国开始严格遵守周礼传统,并且举起了仁义的大旗。公元前597年,在与晋国的“邲之战”中,楚国大败晋军,楚国大夫潘党劝谏楚庄王建“京观”以示战功,但被楚庄王拒绝,他说:“夫文,止戈为武。”这便是成语“止戈为武”的来历。“邲之战”后,楚国声威大震,而楚国信守仁义的举动,更是赢得了各国的一致归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至战国时期,“天下莫强于秦、楚”,从一个不足百里的弹丸小国,到疆域广至“地方五千里”,楚国登上了盛世顶峰。
楚国的强大也体现在郢都的营建上,它位于今天荆州城北纪山之南,因此也叫纪南城。据文献记载,当时城内十分繁华:“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为朝衣鲜而暮衣弊。”
2000年时光流逝,郢都如今已是一片空旷,但借助展厅中那些出土的残砖片瓦,我们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是何等雄伟壮丽。考古发掘证明,这座城市城垣周长达15.5公里,共有8座雄伟的城门,南北还各有水门一座。城市面积为16平方公里,城墙高达14米,相当于三层楼高,是迄今已发现的我国南方最大的一座古城,这也印证了屈原笔下关于楚国宫殿美轮美奂的描述——“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但历史总是充满遗憾,曾经甚至有机会完成统一大业的楚国,却与历史失之交臂——公元前223年,楚国的最后一任君主匍匐于地上,向秦王行臣子之礼,至此,有着800年历史的楚国宣告灭亡。
老庄屈宋——惟楚有材
发黄的竹片上,楚篆以恣意隽美的舞姿游走,墨色浓淡间跳跃着2500多年前的哲思——“有无相生,道法自然”。这些细长的竹简抄写于战国中期楚简,1993年出土于湖北荆门郭店1号楚墓,是目前所见最早的《老子》版本,默默凝视,竹简上跳动的文字仿佛在指引人们溯回华夏文明最本真的精神源头。
楚国虽然成为了历史,但楚人创造的文化却如同浴火的凤鸟,在华夏大地上经久嘶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文化成就当属老庄哲学和屈宋辞赋。
作为轴心时代最具流动性的哲学体系,老庄思想浸润着江汉流域特有的水文智慧。老子将水的柔性智慧凝练为“上善若水”的终极命题,老庄哲学强调顺其自然,崇尚清静,主张无为,有很强的思辨性。它与齐鲁儒家的礼乐秩序、三晋法家的刑名之术鼎足而立,成为影响中国后世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源头。公元前202年,这种源自楚地的哲学基因更是在政治实践中绽放异彩。昔日的楚国百姓、沛县人刘邦刚建立的帝国,奉行的正是老庄“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也由此成就了中国古代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
而在文学领域,楚国更是开创了独树一帜的艺术高峰。楚人在深研商周礼乐文明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融汇夷夏文化精粹,孕育出具有鲜明楚地特色的诗歌形式——楚辞。这种新兴文体以句法参差错落、结构宏阔自由、想象奇谲瑰丽、辞采华茂绚烂的独特风貌,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新纪元。其中,屈原以《离骚》《天问》《九歌》等鸿篇巨制将楚辞艺术推向巅峰,其“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的创作范式,经由宋玉《九辩》对物候变迁的铺采摛文,架起了由楚辞通向汉赋的艺术津梁,使“屈宋”并称成为辞赋文学的精神源头。
除了丰富的想象、华丽的辞藻外,楚辞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其中表达的强烈爱国情感,这种崇武爱国的传统,穿越了2000多年的时光,依然流淌在楚国故地百姓的血脉中,最终在辛亥革命首义枪声中化作敢为天下先的变革魄力。
当800年光阴漫过,楚国,这个古老的国家已经成为历史,但楚人用血性与浪漫浇筑的文明精魄,战胜了时间,战胜了历史,正以浴火重生的朱凤之姿,永远翱翔在天地之间。
摘自 《中国建设报》 2025.04.28 记者 常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