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民在青铜器上铸下文字,历史便已凝固其上;当玉石被打磨成器物,思想便有了载体;当泥土与火焰相遇,文明便有了形骸。这些承载着古人智慧的匠心造物,在上海博物馆的展厅里构筑起立体的文明谱系——青铜器的庄严、玉器的温润、陶瓷的灵秀,共同编织着中华文明的物质记忆,也诉说着古老而璀璨的故事。
青铜为书,铸刻文明史诗
青铜器是中国古代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为贵族社会崇尚礼制的特殊产物。其不仅展示了当时社会的审美风尚、铸造技术,身上的铭文更为历史写下了注脚。
大克鼎是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铸造于西周时期,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清代末年就与大盂鼎、毛公鼎并称为“海内三宝”。整器威严厚重,口沿下装饰变形兽面纹,腹部宽大的纹饰波澜起伏而富有节奏感,蹄足上部饰有浮雕兽面。每组变形兽面纹间、足部的兽面纹鼻梁皆设宽厚的扉棱。这种夸张的兽面、扭曲的线条和深沉的铸造工艺,构建起人神沟通的神秘场域,正所谓“器以藏礼”。
鼎腹内壁铸铭文290字,笔画遒劲、端庄质朴,记载了作器者“克”因其祖父辅佐周王有功而被封赏的故事,是研究西周社会政治、经济的重要资料。周代皇室和贵族常把重要的事件铸刻在钟、鼎等青铜器上,这种文字被称为“钟鼎文”,也叫“金文”。这些钟、鼎就是一本本记载历史的青铜之书。
如此珍贵的文物,竟险些流失。光绪十六年(1890年),大克鼎出土于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法门镇,被当时的工部尚书、著名的金石学家潘祖荫重金收藏。他去世后,大克鼎被转移到其苏州老家。民国初年,有美籍人士专程来华找潘氏商谈求让大鼎,出价达数百两黄金,终被潘家回绝。抗日战争爆发后,潘祖荫的孙媳潘达于请工匠打造坚固的大木箱,将大克鼎、大盂鼎等藏匿于住宅地砖之下,以躲避战火。苏州沦陷后,日军多次到潘家查抄,欲抢走大克鼎,所幸始终未能找到。新中国成立后,已迁居上海的潘达于女士认为,大克鼎、大盂鼎是“国之重器”,唯有人民政府才能使两鼎得以长期妥善保存,遂将其捐献给国家,以供广大人民欣赏研究。
相比于鼎的庄严厚重,牺尊造型更为生动活泼。牺尊是指鸟兽状的盛酒器。上海博物馆收藏的“牺尊”铸造于春秋晚期,呈水牛形,但与一般的鸟兽尊盛酒器不同,这件牺尊集盛酒与温酒的功能于一体。牛的腹部中空,在牛颈与背脊上开有三个孔,中间一个孔套有一个锅形器,可以取出盛酒;两边的孔则可以注水入腹部,用来温酒。其结构设计超越了单纯的礼器属性,体现了实用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
它的头、颈、身、腿、臀部均装饰有回旋盘绕的龙蛇纹所组成的兽面纹,构图新颖奇特,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造型与纹饰融合了中原礼制文化与北方游牧文化的元素:水牛形态源自中原农耕文明,而颈部浮雕的虎、犀等猛兽则带有北方草原艺术的粗犷风格,体现了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融。
在众多纹饰繁丽的青铜器中,有一个“方盒子”体积不大、样貌普通,却被单独陈列在一个展柜中。据介绍,它还是被禁止出国展览的一级文物。这个“方盒子”就是“商鞅变法”的唯一一件遗物——商鞅方升。
它身上共有四处铭文,篆刻最早也是最为珍贵的一处是“商鞅铭文”,其大致意思是:“秦孝公十八年,齐国派遣了好多位卿大夫到秦国访问。这一年冬天,十二月乙酉这一天,大良造商鞅把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积规定为一升。”此前史书上只是记载了统一度量衡的年份,而这里却直接精确到哪一天。而且,通过这句铭文可以反推出当时的一尺有多长。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将商鞅方升收回并加刻了第二道铭文,也就是始皇帝诏书,上面明确写出:诏令丞相隗状和王绾负责统一全国度量衡的工作,全国各地,凡是存在差异的地方,都要做到明确和统一。从秦孝公时期的变法利器到秦始皇时代的帝国标准,商鞅方升以“一升量天下”的气度,承载了中华文明从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进程。
器以载道,构建精神符号
在古代中国,玉被用来沟通神灵、敬天崇祖、辟邪殓葬、祈求祥瑞,其质地温润、洁白、坚韧,又被赋予仁、义、智、勇、洁等高尚品德,为历代文人墨客所推崇。
玉神人来自4000年前的石家河文化,个子不高,只有10.3厘米,全身青黄色,头戴平冠,方脸、梭形眼、宽鼻、阔嘴,神色庄严肃穆。它双手交于胸前,双腿微屈,犹如一位史前巫师或部落首领,正在虔诚地与神沟通。石家河文化主要分布在长江中游的江汉流域,因出土小型精致的玉器而备受关注。这里出土的玉人多是人首造型,但上海博物馆收藏的玉神人是全身人像,海内外目前仅此一件。
相较于良渚玉器严谨的对称美学,石家河玉神人更注重动态与表情的刻画:双腿微屈的踞坐姿态打破静态平衡,凸目圆睁的神情赋予雕像生命张力。这种对“瞬间性”的捕捉,在史前艺术中极为罕见。其耳部环饰等细节,通过圆雕与透雕结合,在有限空间内营造出层次丰富的立体效果,展现出石家河先民对形式美感的极致追求。这种艺术突破,为后来商周时期玉器的写实化奠定了基础。
四灵纹玉胜是汉代玉器中兼具实用功能与神秘信仰的典型器物。在古代,“胜”是传说中西王母的头饰,左右各一个,中间用连杆贯穿发髻装饰首髻。汉代人因崇拜西王母而流行戴胜。“玉胜”则为玉质的胜,其以透雕技法琢饰“四灵”纹样,中间上部为“朱雀”,下方为龟蛇相交的“玄武”,两端左侧为“苍龙”,右侧为“白虎”。这件不足手掌大小的器物将四灵纹与胜巧妙结合,隔柱上浅刻篆书“长宜子孙,延寿万年”八字,有辟邪厌胜、拂除不祥、追求长生等寓意。
玉胜材质与工艺非普通民众可及,多见于贵族墓葬。可以想象,当汉代贵族女子将其插于发髻,行走间玉胜轻颤,仿佛将整个宇宙的祥瑞之气随身携带,在方寸之间完成了对“天人合一”的美学实践与信仰表达。这种将抽象哲学转化为具象艺术的创造力,正是汉代文明最动人的精神特质。
三螭纹玉觚是清代仿古玉器的巅峰之作。觚本为商周时期的一种青铜酒器,而这件觚是用玉仿雕而成。它的口部与底部作菱形喇叭状,上下饰莲瓣纹,中部鼓腹浮雕三条蟠螭,底足内阴刻“乾隆年制”四字篆书款。这种“上圆下方”的设计源自青铜器“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但玉质的温润消解了青铜的狞厉,赋予器物典雅气质。其功能也由酒器转化为陈设器或花器,体现了清代文人对古物的审美重构——从实用礼器到艺术雅玩的升华。
乾隆帝热衷古物收藏,命臣工编纂《西清古鉴》等图录,指导玉器仿古。此器严格参照商周青铜觚形制,但舍弃了青铜器的狞厉纹饰,代之以更符合清代审美的蟠螭与莲瓣,实现“形古而意新”。当观者凝视这件器物时,既能感受到青铜时代的威严,又能触摸到清代宫廷的奢华,更能体会到中华玉文化跨越千年的生命力——它始终在传承中创新、在仿古中超越。
窑火不息,淬炼泥土哲学
陶瓷是中华文明献给世界的一份礼物。经过泥与火的淬炼,人类第一次改变原材料的物理性质,创造出来崭新“物种”。它不仅是实用的器具,更是艺术的流动载体、文化的对话媒介。
黑陶高柄盖罐出土于上海市青浦区福泉山遗址,是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黑陶的精品。器呈直口、广圆肩、扁圆腹、高圈足,罐口上覆一细长的高柄盖,高柄中间有一上下贯通的直孔,中段内弧,下部饰三道凸弦纹和镂孔。圈足上饰三组由弧线三角形与椭圆形镂孔组合的图案。陶罐器表漆黑光亮,并且彩绘多道红褐色宽带纹。
黑陶是继仰韶文化彩陶之后的优秀陶种,其中以细泥薄壁黑陶制作水平最高,有“黑如漆、薄如纸”的美称。良渚黑陶采用轮制技术,胎壁厚度仅为0.5毫米~1毫米,烧成温度约1000摄氏度,通过“熏烟渗炭”工艺使表面微孔渗入炭粒,形成漆黑光亮的效果。罐身与高柄分别制作后粘接,柄部中间设上下贯通的直孔,既增强稳定性,又具有仪式性功能。
青釉五足洗为南宋瓷器,是一件典型的哥窑传世品。其胎厚釉润,釉呈米黄色,釉面密布大小开片,黑色大开片与黄色小开片纵横交织,这种特殊的开片被古人称为“金丝铁线”。足端和圈足处均无釉,露出深褐色胎骨。器内底心有六个支钉痕,系器内叠烧其他器物所留下的痕迹。整件器物制作规整,造型端庄典雅,为国内外收藏中罕见珍品。
哥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也是唯一未发现窑址的名窑,在我国陶瓷史上是一大悬案。哥窑的开片纹并非人工绘制,而是烧制过程中自然形成,契合了宋代文人“天人合一”的审美追求。其釉色以粉青、米黄等素雅色调为主,摒弃唐代的华丽装饰,强调“素面朝天”的极简之美,与宋代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呼应,体现了士大夫阶层对含蓄、内敛精神境界的追求。
长颈、溜肩、鼓腹,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优雅的形体,它就是粉彩蝠桃纹瓶,产自雍正景德镇官窑,代表了整个清代粉彩的最高技艺。其胎质细腻洁白,釉面匀净肥腴,呈半哑光质感。瓶身以粉彩绘八枚硕桃与双蝠,桃象征长寿,蝠谐音“福”,二者结合寓意“福寿双全”。八桃布局为雍正朝独有(乾隆时期多绘九桃),且橄榄瓶形制上的蝠桃纹存世仅此一件,堪称孤品。桃枝遒劲盘亘,果实饱满圆润,蝙蝠如粉蝶翻飞,线条流畅清新,布局疏朗典雅,洋溢着欢快喜庆的情致。花瓣与叶片通过渲染技法呈现阴阳向背,色彩过渡自然,极具立体感。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件稀世珍宝曾流落海外,作为台灯的灯座使用。2002年,它出现在香港苏富比的拍卖图录之中,引起了诸多收藏家的兴趣,其中包括张永珍女士。张永珍女士的父亲是民国时期著名文物鉴藏家张仲英,良好的家庭教育和鉴藏眼光使她深知这件器物的价值。经过一番激烈竞价,最后以4150万港币拍得这件橄榄瓶,创造了当时清代瓷器拍卖的最高纪录。购买此瓶以后,她立刻把它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
粉彩蝠桃纹橄榄瓶不仅是一件工艺绝伦的瓷器,更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代史。其从宫廷贡品到海外漂泊,再到回归故土的传奇经历,映射了中华文明的坚韧与复兴。如今,它静静陈列于上海博物馆,以粉润的釉色与灵动的纹饰,诉说着古代匠人的智慧、帝王的审美与民族的记忆,成为连接历史与当代的文化桥梁。
摘自 《中国建设报》 2025.06.23 记者 王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