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8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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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印爨碑话南中

——云南省博物馆与城市文脉巡礼之一

发布时间:2025-06-26 11:05:16 来源: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

一枚金印,骤然点亮消逝千年的古滇王国;青铜之上,凝固的祭祀征伐,铸成无字的壮丽史诗;大小爨碑,铭刻着400年血脉交融与文明碰撞的磅礴交响。红土地深处,一个红铜色的“百宝盒”——云南省博物馆正悄然开启,走进其中,循着时光凿刻的纹路,看这片古老秘境,如何从边陲方国,浩荡汇入中华文明奔涌不息的壮阔江河。

“一颗印”——红土地上的“百宝盒”

在昆明市滇池之滨,一座大气典雅的红铜色建筑如凝固的史诗般矗立,它将千年文明的厚重与现代建筑的张力熔铸为一个巨大的“百宝盒”——这便是云南省博物馆。

清宣统三年(1911年),在昆明人何秉智、康学文、杨煦的筹备下,原“云南图书馆”改组为“云南图书兼博物馆”,开启了云南博物馆事业的先河。民国十八年(1929年),云南图书兼博物馆一分为二,博物馆部分迁往昆明文庙,改名为“云南博物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云南文博事业迎来新纪元。1951年8月,云南解放伊始,省政府便将博物馆筹建工作列为重点工作之一,成立了云南省博物馆筹建委员会。1959年春,云南博物院正式更名为云南省博物馆。同年,原昆明军区在五一路建成了人们称为苏式、实为欧式的昆明军事博物馆,主要展出枪炮等武器装备。20世纪60年代初,周恩来总理与陈毅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出访缅甸归国途经云南,在视察当时的“昆明军事博物馆”后,周总理指出,每一个省不一定都建军事博物馆,指示将其改为地方性的综合历史博物馆。由此,该馆正式定名为“云南省博物馆”。

如今矗立在广福路上的新馆,是2015年落成的现代主义与民族元素融合的杰作。总设计师严迅奇为铸就这座文化地标,曾到石林、丽江、大理等地潜心感受云南多元而厚重的历史文脉,从中淬炼出新馆的设计灵感。

从空中俯瞰,新馆主体呈巨大的“回”字形结构,沉稳方正,其设计灵感深植于云南彝族传统民居“一颗印”的围合智慧;而贯穿建筑的狭长缝隙,则是对石林喀斯特地貌的抽象转译——那些被岁月雕琢的岩壁褶皱,化作外立面1万平方米的红铜色金属铝穿孔板,它们按阿罗线走向形成了8600多种壮观图案,随时间与光线流转,立面会呈现出起伏跌宕、变幻无穷的艺术美感,寓意云南“有色金色王国”、红土高原的深刻内涵。

这种将地域文化基因植入建筑语言的设计,使博物馆本身就成为解读云南文明的第一件展品。远远望去,那座由万千不规则单元拼接而成的恢宏建筑,犹如一个静待开启的“百宝盒”,引人遐思。

牛虎铜案——古滇国的青铜史诗

步入馆内,云南数千年文明画卷徐徐展开。其中,作为古代文明之光的古滇国,无疑是最为璀璨夺目的篇章。

“元封二年……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於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这是《史记·西南夷列传》中关于古滇国的记载,司马迁称这个活跃于滇池沿岸的古老文明“耕田有邑聚,肥饶数千里”。然而,不久后,这个从战国绵延至西汉的区域性政权,竟如迷雾般骤然消散于历史长河。考古发掘未见其文字踪迹,史书文献亦未详述其消亡历程。因缺少实物佐证,司马迁笔下的古滇国是否真实存在,始终是中外历史学家心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1956年,石寨山古墓群中一枚金印的破土而出,如惊雷般驱散了历史的迷雾。此印边长2.4厘米、通高2厘米,其钮作盘蛇状,回首逼视,两眼熠熠放光,印面白文篆书“滇王之印”四字。它的惊世出土,不仅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古滇国的真实存在,印证了《史记》记载的可靠性,更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标志性物证。

古滇人虽然没有文字,但他们以青铜为笔,把当时的社会图景定格下来,成为后世探寻这一古老文明脉络的线索。其中,“牛虎铜案”堪称云南青铜文明的巅峰杰作——猛虎獠牙深陷,死命撕扯母牛尾部,更令人揪心的是,母牛腹下还伫立一头小牛,生死一瞬,惊心动魄。

作为云南省博物馆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牛虎铜案”在力学与美学的交融中臻于化境:母牛雄浑的躯体构成核心——背部自然下落为案面,四足稳立成案腿,昂然伸展的巨角牵引重心前倾,蓄满力量;尾部猛虎则重心后仰,四爪紧蹬牛胯,利齿咬尾,以全身之力向后拉扯,瞬间制衡了前倾之势;腹下小牛更是点睛之笔,它安然立于大牛前后腿间的庇护空间,不仅加固了整体结构,更以生命的脆弱反衬出搏斗的惨烈,赋予冰冷青铜以灼热的情感张力。

相较于中原地区的方正厚重与古蜀地区的夸张浪漫,古滇国的青铜艺术独树一帜,开辟了一条生动逼真的写实之路。无论是生产劳作、生活娱乐,还是祭祀宴飨、战争征伐,古滇工匠都将这些鲜活的场景熔铸于青铜之上,铸就了一部雄浑壮丽的青铜史诗。

贮贝器则是古滇青铜器中的代表器物,它是用以贮藏珍贵海贝的罐子,通俗而言,就是古滇国的“存钱罐”。这是古滇国特有的一种器型,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民族风格,迄今仅见于云南。而器盖,则成为最核心的艺术舞台——上面规模宏大的立体群像雕塑,集中展现了云南青铜器失蜡法铸造的巅峰技艺。这些雕塑主题包罗万象:战争、祭祀、贡纳、纺织、狩猎、驯马……尤以祭祀场景最为多见,它们再现了古滇国社会生活的重大瞬间,堪称一部“青铜铸造的无声史书”。

展厅中的“杀人祭柱场面铜贮贝器”,器盖之上铸有32个人像,凝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古代祭祀瞬间:器盖中央矗立着象征神权的图腾柱,巨蟒盘绕其上,柱顶踞立猛虎,柱下鳄鱼潜伏。左侧,一位乘坐肩舆的贵族妇女(或为掌控仪式的女祭司)静观其变。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右侧的人牲:一名裸身男子被反缚于石牌之上,等待命运降临;另一名坐地者,左脚深陷木枷;还有一人双手反绑,跪坐待戮。周围环绕着神情各异的围观者以及手持利刃、蓄势待发的行刑者,可能是一场祈求丰饶或护佑的农事祭祀。

青铜,不仅镌刻着古滇人生活的宁静画卷,也记录下了他们保卫族群的斗争。

“战争场面贮贝器”便是一曲冷兵器时代的壮烈悲歌。器盖上,一位通体鎏金的滇国主将顶盔掼甲,左手控缰,右手挺矛,策马奋力冲杀。其马颈下赫然悬挂一颗敌人首级,昭示着战斗的惨烈。主将四周,步兵们正与敌军展开殊死搏杀,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激烈战况令人屏息。

据文献记载,古滇国曾面临一个强大的宿敌——来自滇西、精于骑射的游牧民族“昆明人”。为了争夺宝贵的牲畜与人口,双方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武装冲突。与昆明人的战争,几乎贯穿了古滇国的兴衰历程,展厅内数量庞大的青铜兵器,正是这段铁血岁月最冰冷的注脚,滇国考古出土的青铜器十之八九是兵器,总数逾万件。

辉煌的滇国青铜艺术也随着滇国的神秘消失画上了句号,今天人们普遍推测,滇王受印和益州郡的设立固然是云南正式汇入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宏大进程的历史起点,却也悄然奏响了古滇王国衰亡的序曲。在汉武帝经略西南的边疆蓝图中,滇王虽然一度受到宠爱,但在帝国“大一统”的恢宏叙事下,其王权的消逝已成必然宿命。

“二爨”碑刻——石纹里的血脉交融

漫长的青铜时代徐徐拉上了帷幕,那些曾创造出辉煌青铜文化的滇人逐渐远离故土向南迁徙,历经漫长岁月,他们与西南边地民族融为一体,成为今日云南诸多少数民族的祖先,自此,云南大地迎来了一个更为恢宏壮阔的时代序章——民族大融合。

据《史记·平准书》记载,汉武帝在云南地区设置益州郡后,“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县官,而内受钱于都内”。至东汉末年,中原战乱又促使大批汉族避乱南迁,带来了汉文化与云南本土民族文化更深层次的碰撞与交融。这些迁入的汉族移民逐渐成为当地的士族,世领其职,逐渐形成了拥有田地、人户、兵卒的豪强。他们与本土的首领“夷帅”在相互排斥与契合中,逐渐发展成为影响政局、独霸一方的“大姓”势力——南中大姓。

三国至魏晋时期,中原持续动荡,云南的各种地方势力乘势崛起。其中,经营多年的爨氏家族逐渐称霸南中。据其自述,爨氏源流可追溯至上古圣王颛顼,其先祖为东汉著名史学家班彪、班固。班氏家族于东汉末年“采邑于爨地”(地点有山西忻州或定襄两说),遂以封地为氏。其后裔因社会变迁辗转迁入云南,通过“变服从其俗”和联姻通婚的方式与本地原有居民融合,成为由汉族移民夷化的南中大姓之一。

自东晋经南北朝至唐初,爨氏统治云南长达400余年,他们在以汉文化为核心的基础上,积极吸收融合当地土著文化,构建了独特的“爨文化”体系。这种文化的精髓体现在碑刻艺术、姓氏传承、盟誓制度、“鬼主”崇拜等文化元素中,展厅内的“二爨碑”正是爨文化遗留的吉光片羽。

“二爨碑”是《爨龙颜碑》与《爨宝子碑》的并称,又被称为“大爨”“小爨”,《爨宝子碑》立于东晋义熙元年(405年),《爨龙颜碑》立于南朝刘宋孝武帝大明二年(458年),这两块碑文不仅记录了爨氏家族治理南中时,与当地各族相处交融的历史细节,更是中原汉文化与爨文化深度融合的珍贵见证,被誉为“南碑瑰宝”。

从字体来看,两方碑刻字体介于隶、楷之间,既保留了横画多作燕尾等的隶书笔法、体式,不乏朴拙之美,又多有展现楷体笔画之工整、雄强,是隶书至楷书过渡的典型。书法风格独特,被称为“爨体”。

从文风和内容来看,“二爨碑”文体正处于魏晋南北朝骈文盛行至散文逐渐兴起的演变过程中。小爨碑主体部分完全采用四字骈体文,韵律铿锵、辞章华丽,388个字竟然用了17个中华文化典故,涵盖了《周易》《诗经》《老子》《庄子》《汉书》。大爨碑则是骈散结合、以散为主,散文有秦汉之风,骈文留魏晋之范,辞藻和用典颇为讲究,文学造诣极高。

“二爨碑”不仅是记载东晋和刘宋时期南方少数民族历史的珍贵实物资料,更是汉族与云南各民族经济、文化深刻交融的永恒见证。随着爨氏统治地位的提升和加固,滇中、滇东地区的居民开始以“爨人”自称,这一共同身份的出现是南中多民族融合程度加深的重要标志。

尤为重要的是,爨氏虽僻处南中,与中原王朝的直接联系相对松散,但其作为移民实边背景下成长的地方政权,仍然尊中原王朝为正统,无论是两晋还是南北朝各中原王朝时期,爨氏都接受中原王朝的封号,始终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推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为隋唐时期云南重新纳入中央版图奠定了基础。

摘自 《中国建设报》 2025.06.26 记者 常越